追《庆余年》第二季,其中有一个情节是:举子们进科场参加考试前,先过一个 " 龙门桥 ",寓意 " 跃龙门 "。
这些年,不断有专业的研究者或者不专业的网友在说,现在寒门再难出贵子;甚至有教授专门调研后,撰文分析,考上北大这种 " 跃龙门 " 的事,都属于什么情况,教育现在存在什么问题,巴拉巴拉。
我们每个人自己算 " 寒门 " 还是 " 士族 ",为什么在中国的教育体系中会存在这样的分类?
" 寒门 "" 士族 " 既然属于历史现象,那就得放在历史上来谈。
一
大概从商周时期,出现了专门的贵族子弟教育,这可以说是精英教育的鼻祖了,课程是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至于贵族之外的基层社会,几乎都没有接受专门教育的机会。
到了春秋晚期,各方争霸,王官之学难以维持,于是搞教育的人四散。先被贵族招揽,后散到民间,渐渐就有了私学。
而这些教育工作者们会的,只有王官之学的东西,所以只能教这个,学生也只能学这个。
慢慢地,传统教育渐渐形成了重劳心之学、轻劳力之术的价值观念。
春秋战国,学术界逐渐出现了像儒墨道法这些学派,相对于传统的王官之学,他们更关注实践,对问题的研究更深入;同时还特别强调人格塑造,为的是将来在仕途上弘道,实现自我价值。
汉代教育实践的主线,在为人、为学关系的处理上,比如应该选拔 " 孝悌力田 "" 直言极谏 " 者入仕,还是经传之学学得好才更合适?各家观点此起彼伏,在左右摇摆中试错前行。
到魏武帝时期,全社会的文化水平,以及读书人的为学层次,都有了很大发展,像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易》《春秋》这些太学课程,不仅衍生传注疏证的学问,而且都分出好几个学派了,所以拔擢人才上,显然回不去由郡县推举 " 孝悌力田者 " 的时代。
当时面对的现实问题是:东汉以来学风不正、学识浮泛;同时,中央政府与世家大族的矛盾日益突出,关系亟待缓解。
于是名臣陈群提案并推行 " 九品官人法 ",是选拔制度改革的一次尝试。
这是 " 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士族 " 的产生背景。
二
隋之后实行的科举制,是人才选拔的主要渠道。这套体系作为社会结构的一部分,包含复杂的矛盾关系,所以既随世易,也有自己的发展过程。
比如,即便科举制取代 " 九品中正制 ",门阀制度并未消亡;士族门第享有的特权为官品所替代。" 跃龙门 " 并非靠举子个人的 " 弹跳力 " 就能成事。
咱们拿数据说话:
唐高祖武德年间任用的十名宰相,全部为士族,且多出自高门士族。
太宗朝任用宰相二十八人,其中武德旧臣六名,均出身士族;其余二十二人中,士族出身的有十二人,寒门宰相九人。
高宗和武周时期,为了加强统治地位而打击士族豪门,士族不能仅凭门第就享特权了,需要通过仕宦之途。但是政策的规定以及门荫等条件决定了,士族在教育和仕进上仍占据优势。依唐制,中央官学的国子学仅招收文武三品以上官员子孙入学,太学招五品以上官员子孙入学,四门学招七品以上官员子孙入学。
毛汉光曾对中古时期官僚社会阶层做过统计。他将官僚的出身分为 " 士族 "" 小姓 " 和 " 寒素 " 三类。
士族的标准主要参考《魏书 · 官氏志》(卷一一三),并适当放宽,即:一切三世中有两世居官五品以上的家族,以及唐代新晋士族。
" 寒素 " 的对象包括素士、农、工、商、兵和其他半自由民、非自由民如奴婢、门客等。
" 小姓 " 居于士族与寒素之间,包括累世低品、累世校尉,曾有一世五品以上的家族,以及县姓、地方豪族、酋豪、部落酋长等。
按照这个标准统计,士族在统治阶层的占比始终在半数以上。唐德宗贞元时期,士族占比为 60.4%,小姓占比是 14.6%,寒素为 25%。
韩愈是个典型的例子。
按标准,他算是 " 小姓 " 群体,最多能攀到低等士族这一档。
中举之前的韩愈已声名远播,当时的文坛领袖如萧颖士、梁肃等,既有他的老师,也有拔擢他的座师,所以直到离乡赴考的路上,他都信心满满,觉得这一程必凯歌高奏。
可万万没想到,如此大才,中个举都那么费劲:" 四举于礼部乃一得,三选于吏部卒无成!" 不甘心的他学着在京师看到的现象,去向官员 " 行卷 ",依旧未遂。
这是为什么?还有天理吗?
嘿嘿,因为他当时正处于两类主要矛盾中不利的那一方:纵向上,他踩在门阀的临界线上,没有后盾;横向上,官方选拔人才轻 " 文儒 ",重 " 吏能 "。
韩愈妥妥地算 " 文儒 ",直到唐德宗贞元八年(792 年),他才赶上力挺文儒的陆贽知贡举——那一次,一举录取了像韩愈、欧阳詹、李观、崔群等一批文儒,史称 " 龙虎榜 "。
三
说回当下。
" 寒门 " 反映出身背景和受教育资格之间的关系,既涉及多种要素,也受到复杂因素的影响,而且最好放到一个相对长的时段考察,总之不是简单说说就能说得清楚的问题。
举个例子。前些年基础教育学校出现合并的现象,这是有调研基础的、推进教育公平的措施,用于平衡教育资源。然而,过去村小一级的学校越来越少,很多孩子上个学就比过去远了。于是,出现了一种新的教育服务:校车。最初的时候,校车翻车的,孩子走丢的 …… 出了不少事儿。于是就有声音认为不应该并校,甚至以此作为寒门学子受压迫的证据。
随着校车标准逐渐推行,交通安全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解决,基础教育资源整体提升的效果逐渐呈现出来,事实证明,利大于弊,基本达成了改革的预期效果。
再说 " 龙门 "。严格意义上说,今天接受高等教育跟 " 跃龙门 " 的关系也不大了——大学教育已经普及,受教育层次对工作和出路的影响力下降,即便是 985 名校毕业,也很难确保就能实现阶层跃升。
老百姓说 " 跃龙门 ",用这个带有夸张色彩的比喻表达对孩子受教育的重视、对压力的积极态度,或者释放自身的情绪。这折射了文化变迁的厉害之处:它不是时过境迁,也不以个体意志为转移。
但是,专业学者不应该跟着起哄!如今社会上、舆论中,不乏这样的 " 专家 "" 教授 " 和 " 学者 ":
其一,明明照着现代高等教育的意义行事,心里却还潜藏 " 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 " 的价值观。
其二,明明知道是复杂的现实问题,却片面地拿对自己有利的数据和观点,简单粗暴地下定论,语不惊人死不休。
尤其自媒体时代,这样的声音特别多,让不明所以者以为这就是学者专家的样子,于是有了 " 建议专家不要再建议了 " 的桥段。
那什么是专业学者?他们的观点是怎么练成的?
朱熹做过四十天的天子侍讲,搁现在略相当于中央政治局在中南海集体学习,内容就是听这位老师讲课,而且还连着给讲了四十天。能在这个层面分析现实问题的读书人,古今大概没多少。
朱熹能做到这步,是先跳出现实,然后基于一个学术谱系,花相当长的时间在里头深耕、内化。朱熹那会儿儒学已经式微,但他选择了一条貌似不可能因而少有人走的路:重振儒学。所谓 " 人能弘道 "。这选择意味着,得和现实保持临在的关系,这需要莫大的勇气、定力。
焚膏继晷、无惧风雪,且不求闻达、不问出身地,跋涉在替往圣继绝学的路上,这才有了那些后来钦定为读书人之圭臬而流传至今的著作,所谓学术源流的主流。
现实问题往往错综复杂,像是浸在 " 低洼的湿地 " 里。专业学者谈现实问题,要依托成熟的学术谱系,置身于临在状态,抛开成见和功利,才可能得出禁得住时间考验的成果。
否则,很多惊世之言,只能算 " 喷 "。